天天观天下!天气晚来秋(江少宾:天气晚来秋(外一篇))

2022-11-18 10:18:30 热点网

总是在夜里,迷迷糊糊间,耳畔漾起爆炒蚕豆一样的雨声,由远及近,仿佛若有风。灼烫的凉席浸满了我们的汗渍,后背粘在席子上,猛然起身,皮肤几乎要揭下来,咝咝啦啦的,如裂帛之音。窗外,站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,雨水如一万只小手,轮番拍打着梧叶,沙沙沙,沙沙沙,疏一阵,密一阵。挣扎在梦境的边缘,我仿佛看见梧桐叶在风雨中翻卷的样子,叶子们已经习惯了荣枯,像乡下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,不卑不亢地承接着人生的风雨。重新沉入梦境时,潮水一样的雨意在床头浮荡,燠热,从雨声里慢慢消散了。


(资料图片)

夏秋之交的雨,短促而热烈,猝不及防地潜入墨汁一样幽深的暗夜。季节,这趟跋山涉水的列车,终于裹着一阵凉风,驶进了秋天的第一站。清晨起床,枝头湿漉漉的,雨水刷过的梧桐叶青翠欲滴,像初生婴儿新洗的脸。一两片梧桐叶躺在水洼里,枯黄的叶边微微翻卷(灰烬的颜色),中间卧着一汪清亮的水。梧桐叶截留的雨水像大地圣洁的使者,它们远道而来,向农民兄弟传递丰收的音讯。农谚说:“立秋雨淋淋,遍地是黄金。”卧床听雨的农民兄弟吁出一口长气,撂下疲累的蒲扇,在一阵疏一阵密的雨声里酣然睡去。

只有旺财叔始终睡不着,他是牌楼第一个听见雨声的人。在牌楼,旺财叔比谁都盼着立秋,比谁都盼着立秋后的第一场雨。节气一过处暑,他就天天抱着收音机,准时收听天气预报。在旺财叔的眼里,这场雨既是寒暑易节的标识,也是上苍赐给他的天露。那些雨后的清晨,当我们拎着镰刀下地收割时,总能撞见一头白发的旺财叔端着一只粗粝的蓝边碗,喜滋滋地将叶子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,倒完了,还要把叶子贴在碗边,一点一滴,沥得干干净净……“么事哉,旺财叔?”旺财聚精会神地盯着叶子,头也不抬:“收天露哦,给顺子喝。”说到顺子,大家就默然了,心有戚戚。旺财三代单传,为了顺子这根独苗,旺财耗尽了心血,五十岁不到头发就白了,远远望去像一蓬芦花。

“顺子哎!大大回家咯……”每次刮够了一碗,旺财叔总要自言自语,满心欢喜地朝家里走去。顺子对花粉过敏,偏偏又生在依山傍水、花团锦簇的牌楼,泡桐花开过油菜花开,油菜花开过槐花开,每个花期顺子都要喘半个月,呼哧——呼哧——喉咙里扯着一只风箱。十几年下来,各种各样的药顺子吃了几箩筐,终究无济于事,春秋两季依旧生不如死。大家都劝旺财,命那是天定的,谁也斗不过,得认……旺财涕泪纵横,一个劲地点头,一转身,却又不肯认这个命。一过立秋,旺财就四处收集树叶上的雨水,用一个铁皮桶子储起来,熬蒲公英,给顺子喝。这道偏方完全是旺财自己的发明,根本没有经过时间的检验。好在顺子从不拂逆父亲的好意,在饱受折磨的日子里,顺子试过不知其数的偏方,有的外敷,有的内服,有的兼而有之。有一次,顺子喝过偏方脸就变了色,呼吸急促,浑身乌紫。日头滑入巢山的时候,破罡街上的唐医生来了,他搭了搭脉搏,听了听心跳,一句话没说拎起药箱就走了。掌灯时分,“过阴的”(俗称巫婆,尊称仙姑)来了,她撑开顺子闭合的眼睑,又摸了摸天灵盖,默默地摇了摇头……这几乎宣判了顺子的死刑,但旺财叔依旧不肯认命,他把顺子捂在被窝里,寸步不离地守着,一刻不停地喊:“顺子哎,醒醒啊!”“乖儿子,你别走啊……”第二天中午,奇迹出现了,顺子大汗淋漓,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,头发根里蒸腾着一股股热气……呵呵,呵呵,旺财叔先是站在床边一个劲地傻笑,接着便伏地跪拜号啕痛哭起来……大难不死的顺子似乎自带排毒功能,他毫不犹豫地端起茶缸,一饮而尽,抹着嘴,不动声色地说:“这个味道好淡……”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。

一年又一年,旺财叔锲而不舍地收集天露,只要他端着蓝边碗,牌楼的大人和孩子就知道,又到立秋了。花开花谢。草荣草枯。田畴里,稻子熟了一茬又一茬。在岁月流逝与四季更迭里,常年抱着“药罐子”的顺子已经成年。神奇的是,成年之后的顺子居然不喘了,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喘的,大家只是惊异地发现,足不出户的顺子破天荒地牵着黑水牯,跟在旺财的身后,走过一道又一道田埂和层层叠叠的油菜花地。白白净净的顺子腼腆地穿过漫游的花粉,田埂上滚过一道道闪电。

旺财一言不发。顺子一言不发。田畴里,翔集着一万只忙碌的蜜蜂。

顺子痊愈后不久,旺财叔就老了,像一座破败的茅屋忽然间塌了下去。立秋之后,弯着腰驼着背的旺财叔依旧热衷于收集树叶上的雨水,储起来,自己泡茶喝。旺财叔的做法虽然无人效仿,但再也没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,当笑话看了。然而,牌楼的偏方不胜枚举,旺财叔何以就笃信立秋的天露呢?

“一叶梧桐一报秋,稻花田里话丰收。虽非盛夏还伏虎,更有寒蝉唱不休。”(左河水《立秋》)古人分立秋为三候:一候凉风至。梧叶开始飘零,虽然依旧是盛夏,但此时的风已不同于暑天,尤其是傍晚,稻花香里裹着一股悠悠的凉意。在徐徐吹来的晚风里,女人甩着湿漉漉的双手,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搬着凳子,欢天喜地抬着饭桌。二候白露降。早晨,田埂上,菜园里,浮游着一层薄薄的雾,白的白,绿的绿,青的青,如梦似幻。立秋时节的乡村,是中国画里的乡村;三候寒蝉鸣。感阴的秋蝉在午后的枝丫间嘶鸣,秋蝉并不鼓噪,反倒极尽抒情,长一声,短一声。我们掂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子,竿头上蒙着一层蜘蛛网,秋蝉振翅欲飞,却不知,早有一张天罗地网……顽劣如我,儿时捕获的秋蝉最多,我和小伙伴们享受着这小小的恶,这小小的恶,是我们农忙时节仅有的欢乐。

古人一直很重视立秋,认为立秋是夏秋之交的一个重要时刻。早在周代,立秋这天,天子会亲率三公九卿、诸侯大夫到西郊迎秋,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。汉代沿承此俗,并杀兽以祭,表示秋来扬武之意。到了宋代,立秋这天,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,等“立秋”时辰一到,太史官便高声奏道:“秋来了!”奏毕,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,寓“梧桐一叶落,天下尽知秋”之意(我家门前有两棵合抱粗的梧桐,以我多年所见,梧桐落叶,其实都在立秋之前)。

庙堂之上,做的都是官样文章。民间自古对节气也很讲究,立秋这天,民间有占卜天气凉热的风俗。东汉崔寔《四民月令》:“朝立秋,冷飕飕;夜立秋,热到头。”民间讲究二十四节气,秉承的都是实用主义路线。民以食为天。二十四节气除了关系到农时,还时常与口腹之欲、防病祛灾联系在一样。在清代,北京、河北一带民间有三伏之后“悬秤称人”(大多是称小孩),与立夏时体重对比检验肥瘦的风俗。伏天胃口差,所以不少人都会瘦一些,瘦了当然要补,弥补的办法就是到了立秋“贴秋膘”。“贴秋膘”首选吃肉,以肉贴膘。立秋这天,普通百姓家吃炖肉,讲究一点的人家吃白切肉、红焖肉,以及肉馅饺子、炖鸡、炖鸭、红烧鱼等。汪曾祺先生专门写过一篇《贴秋膘》,说内蒙古也有“贴秋膘”的风俗,干部秋天下去考察工作,别人会在背后议论说,哪里是去工作?是“贴秋膘”去了!内蒙古的“贴秋膘”,特指吃手把羊肉。手把羊肉我没有吃过,“好吃吗?好吃极了!鲜嫩无比,人间至味。”读到这里,口水都流下来了。

这样的口腹之欲,小户人家既消受不起,也满足不了,对于黎民百姓来说,防病祛灾显然更实际一些。自唐宋起,立秋这天,孩子们有用井水服食小赤豆的风俗。取七粒至十四粒小赤豆,以井水吞服,服时面朝西,据说吞服之后,可以一秋不犯痢疾。清代,天津等地流行“咬秋”。人们在立秋前一天把瓜、蒸茄脯、香糯汤等放在院子里晾一晚,立秋当天吃,能避免痢疾。杭州一带流行“吃秋桃”。立秋时大人孩子都要吃秋桃,每人一个,吃完要把核留起来。等到除夕,再把桃核扔进火里烧成灰烬,人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免除一年的瘟疫。

不光是立秋,民间的每一个节气,都有一些防病祛灾的风俗,口口相传,代代相传。由于空间和时间的原因,这些风俗在南北各地的差异又很大,渐渐的,又假巫婆和神汉之手,衍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神秘莫测而又匪夷所思的偏方。在那些无药可用也无钱求医的混沌岁月里,民间偏方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,是死是活,全凭患者自己的运气。这些广布民间的偏方,普遍发端于对自然、对万物乃至对宇宙众生的敬畏,它们是物质化的心理暗示与精神祷告。我猜,旺财叔发明的立秋的天露,大约也是如此吧。

从字面上看,立秋的“立”,是开始的意思,“秋”由“禾”与“火”两个字组成,是指谷物成熟的时期。立秋前后,草木开始结果孕子,大地即将迎来收获的季节。我国中部地区开始割早稻,栽晚稻。牌楼的早稻熟于立秋前,风调雨顺的年份,还没到大暑,家家户户就磨好了镰刀。穿过二爷家的菜园子(茄子和辣椒都熟了),翻过村口的石拱桥(桥墩像老人空洞洞的牙床,基石剥落,青苔漫漶),就是一代代牌楼人赖以谋生的田野。极目远望,田埂上浮着一层白白的雾气,远处的白荡湖烟波浩渺,水际接天。一水护田,两山排闼。一代代牌楼人在这片山水间刨食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我尚未成年就跟着二哥下田做农活,锄禾、车水、插秧、割稻、捆稻把,甚至要走上一里多路,将一捆将近一百斤的稻把挑回家。

我喜欢割稻。那些雨后的清晨,高低错落的田野梳洗一新,颗粒饱满的早稻黄灿灿的,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私语,优雅地摇摆,像盛装待嫁的村姑。早起的乡亲已经开镰了。唰——唰——唰——刀刃与稻茬正面交锋,留下一束束齐扎扎的断口。搁置好稻把,断口处会慢慢渗出一粒晶亮的水珠。初二时写作文,我写割稻:“我割得飞快,一束又一束,稻子在田里铺成了一首丰收的诗……”因为这句话,语文老师陆柏松专门跑到我家,兴高采烈地对我父亲说:“你儿子能念书,别让他干活了,让他发狠念书!”父亲欣喜异常,从此对我另眼相看。可惜我当时太过顽劣,又年幼无知,屡屡伤父亲的心,也屡屡让陆老师大失所望。

开镰割稻的牌楼人,早上都要吃“米粑”,此风当为牌楼所独有。包米粑程序复杂,既费时也费事。“一锅米粑两亩秧。”一年忙到头,也只有立秋割早稻、腊月过小年的时候,主妇们才会熬夜排着长长的队伍,有说有笑地磨一箩面,包一锅米粑。做米粑要磨粉。二爷家的石磨坊建在巢山脚下,入夜时分,萤火虫举着鹅黄色的火把,草绿色的火把,仿佛在为熬夜磨面的主妇们照亮。金樱子在山墙边匍匐,白色的花骨朵次第绽开,草叶间浮动着幽幽的暗香。母亲个子矮,力气又小,每次磨粉总要带上二哥去帮忙。那时候我也没有多高,每次磨磨,我总要夹在二哥和母亲中间,上半身挂在磨档上,看上去全力以赴,其实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。母亲心知肚明却从未说破,汗湿的脸上爬满了金樱子一样明媚的笑容。

说是磨粉,其实是磨人,一盆粉要磨两三个小时。磨粉只是第一步。接下来,母亲还要连夜将脸盆洗干净,舀进两升面粉,加水揉成面团后,放在锅台上,盖上锅盖“醒”。面“醒”之后我们也醒了,第二天一早,蒸笼里便飘出久违的米粑香。“米粑香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呢?不单单是五谷的香气,我说不上来,乡间诸多食物之香,均无可名状。母亲包的米粑手掌大小,纺锤形,薄薄的面皮上还留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手指印。米粑馅有咸豇豆(家家户户都要腌),也有山芋粉丝(这个也是牌楼的特产),掺着几粒肥瘦相间的肉丁,一口咬下去,余味绵长,“好吃吗?好吃极了!”我十九岁离开牌楼,之后因工作之便跑过安徽省境内许多地方,却再没有吃过这样的米粑。三河米饺与牌楼米粑有几分相似,不过三河米饺是用滚油炸出来的,皮薄,酥脆,只是馅汁太油腻,需佐浓茶以食之。桐城民间早年有吃发粑的习俗,但发粑不是“粑”,是白面馒头。

我很想念母亲包的米粑。如今,母亲已经长眠于巢山,牌楼的留守老人所剩无几,我想再吃一回米粑的心愿久久未能实现,恐怕再也不能实现。

“兹晨戒流火,商飙早已惊。云天收夏色,木叶动秋声。”(〔唐〕刘言史《立秋》)

“乳鸦啼散玉屏空,一枕新凉一扇风。睡起秋声无觅处,满阶梧叶月明中。”(〔宋〕刘翰《立秋》)

……

立秋这天,诗人们吟诗寄怀,托物言志,写立秋的诗词不胜枚举。在古代的诗词中,节令之秋往往隐喻人生之秋,透着一种落寞之意与苍凉之态。唐人李益的《立秋前一日览镜》最有代表性,诗云:“万事销身外,生涯在镜中。惟将两鬓雪,明日对秋风。”李益一生为官,垂暮之年,忍不住涌起无限悲思——起句感叹人生世事如过眼云烟,承句感怀镜中之我已老态龙钟,转句自嘲一生所得唯有鬓上白发,结句惜时怜己,岁将暮,人将老,不亦悲乎!

就在众多诗人感怀悲秋之时,刘禹锡却独树一帜,在《秋词二首》中这样写道:“自古逢秋悲寂寞,我言秋日胜春朝。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。”一反往昔悲秋的文人时尚,表达了爱秋、赏秋的新意境。尽管王维的《山居秋暝》已流露了“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”的尚秋情绪,但传达的只是一种归隐意识,而刘禹锡却独辟蹊径,气势豪放,立意高远。

一年四季,寓意着人生的四个阶段:少年、青年、中年和晚年。对四季的态度,其实就是对人生的态度。四季中,我偏爱大地微凉的秋,偏爱枝头累累的秋实,偏爱日暮时分的秋水、长天、落霞与孤鹜。人进中年,我尤喜在秋日的余晖中枯坐,天气不冷不热,光阴不疾不徐。薄暮冥冥,我时常生出回到牌楼的幻觉。如今的牌楼,我每年只回去两次,一次是清明,一次是冬至。二○一一年,七十四岁的旺财叔在睡梦中驾鹤西去。旺财叔不算高寿,但他总说“我活够了”“我真不想再活了,活着累……”顺子婚后育有一儿一女,儿子智力缺陷,歪着头,双臂蜷曲,呵呵呵一个劲傻笑。女儿精神障碍,一年四季赤着脚,十几岁了还裸着身子在村子里乱跑。顺子老婆承受不了这样的重负,投身白荡湖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,踪迹全无。顺子比我小三岁,但他尚未不惑便已经老了,满头白发,行动迟缓。“我活着还有么意思?还不如死了……”那年清明,顺子蹲在旺财的坟头,一个人嘤嘤地哭,向着一堆茂盛的杂草悲切地诉说。我轻轻地喊了一声“顺子”,他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,抓住我的手,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,泪眼模糊。他的手,像褪过毛的鸡爪子,一层皱皮包着几根嶙峋的细骨头。被他紧紧地握着,我久久说不出话来,心里满是酸楚。

巢山肃穆,坟茔低矮,那是乡亲父老最后的宿地。永久的。唯一的。一辈子的路,最终在坟茔上站了起来,成了一块小小的墓碑。时间这破坏者,也是唯一的胜利者。我们终将在时间这条渺无际涯的长河中湮没,杳然,默默无闻。旺财叔,顺子,乡亲父老,你和我,时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。

长空澹澹,万古销沉。

纸扎

“你可怕啊?”五叔摸着我的脑袋,笑眯眯地问。我摇了摇头,好奇地盯着祖父的灵屋,想触摸又不敢靠近。祖父的灵屋是两间敞亮的瓦房,瓦房前面还圈了一座四方四正的院子。我家的土坯房已经和祖父一样老了,看上去比祖父还要老,我没有想到,登仙之后的祖父会撇下我们,独自搬进这样一栋气派的瓦房。祖父的院子里,站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人,男的戴着帽子,女的扎着辫子,还有一些人提着篮子、扛着锄头、挑着担子、抬着轿子……赶集一样热闹。太稀奇了,我没有见过,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。

“小老兵,来,五叔跟你讲啊——这个叫开路鬼。这个叫大头鬼。这几个是抬轿子的。这四个,红色的,是童男。那一排,八个,喏,绿色的,看见没有?是童女……”五叔指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纸人,一个个地教我辨认。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它们,精致的面部轮廓(没有眼睛。纸人是不能画眼睛的),明媚的服饰颜色(朱红,墨绿。针线历历可数)。乍一看,很像村子里的那个谁,仔细看,又不像了。游离在像与不像之间。眼花缭乱。我记住了那些朱红色的童男和墨绿色的童女(这就是所谓的“红男绿女”),是真的红棉袄、绿衣裳,可爱极了。在牌楼,只有新嫁娘,才有那样喜庆的装扮。

暖阳如瀑,从瓦楞间泻下来。祖父的灵屋在半明半昧中矗着,仿佛他寂然而平淡的一生。聚光灯一样的光瀑里,花花绿绿的纸人显得异常醒目,似乎即将复活。祖父真的死了吗?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葬礼,然而,那些童男、童女和轿夫又让我对死亡产生了怀疑,祖父或许并没有死,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。另一个世界衣食无忧,既没有病痛,也没有烦恼,有童男做饭,有童女洗衣,出门还有人抬轿子。不可思议,按照五叔的说法,那是神仙过的日子。我不知道神仙究竟过的什么日子,神仙过的日子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。我非常不解,既然另一个世界如此幸福,我们干吗还要待在这个世上起早贪黑地忙活呢?我问五叔,五叔愣了好半天,脸上浮起又黯然又惊诧的神色,然后便望着我,咧着嘴笑。笑到后来,五叔只好哄我:“你还小,不能整天死啊死的,不吉利。不懂?不懂也不要问,大了自然就懂了。可知道唻?”我点了点头,似懂非懂。五叔越是不说,我越是困惑。除了五叔,我不敢再问其他的大人,包括父亲和母亲。在童真的世界里,死,是一个需要避讳的词,也是一件需要避讳的事。大人的极力避讳,反倒激发了孩子们的窥视欲和好奇心。因此,乡下孩子的死亡教育,都是在葬礼上完成启蒙的,尽管这样的启蒙,一开始就被镀上了“形而下”的顽固烙印。而城里的孩子,他们的死亡教育是“形而上”的,批量灌输的生死观甚至以教科书的形式保障了意识形态的高度正确。不知死,焉知生?不认识死亡,也很难透彻地认识生命。现如今,动辄挥刀弄枪杀人越货的,正是一群匆匆忙忙长大的孩子。对于生命,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,也要葆有一颗敬畏之心,而这一点,大人并没有正确地教导过孩子们。事实上,大人也无从教导,他们自己也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教育。生死教育的残缺,已经不是一代人的事情。死亡教育其实就是生命教育。在我看来,死亡教育的重要性,高出语文、数学和英语,是一门不可或缺的重要课程。

那一年我八岁,混沌初开,既好奇烛火般明灭的死亡,也畏惧只有眉毛没有眼睛、只有鼻子没有嘴巴的“大头鬼”和“开路鬼”,更多的,还是挥之不去的困惑。这份困惑埋在心底好多年,每一次打开,都像经历一次梦魇。除了偏方,祖父一生没吃过一粒药,没打过一次针(牌楼一直没有赤脚医生),也没进过一次医院(离牌楼最近的卫生所,在十公里之外的扫帚沟街。十公里,太远了,几乎到了天边,渔民出身的祖父徒步走不了那么远)。临终当晚,祖父还喝了一碗山芋稀饭。一切如常。夜半时分,祖父忽然喊了两声“小老虎”(我二哥的乳名),等父亲闻声起床时,祖父已经弥留,半个小时不到便寿终正寝驾鹤西去。祖父终年八十九岁,罕见的高寿了,在牌楼,这样的丧事已经不是丧事了,是喜事,俗称“白事”。白事当然也有悲伤,但悲伤已经很浅了,没有人恸哭,妇女们嘤嘤的哭声从白色的孝帐里传出来,仿佛遥远的摇篮曲。没有人上去劝慰,大家都心知肚明,上人死了,下人总要哭几声做做样子,这是哭给活人看的。更多的时间,乡亲们团团围在一起,抽烟,喝茶,谈笑风生,和闹洞房一样百无禁忌。禁忌其实还是有的,“白”事,“事”字前面还有一个“白”字——雪白的挽联、经幡、孝帐和花圈——这个“白”字,会让人想到一夜大雪之后银装素裹的山峦、河流、草木、大地。周遭一片白茫茫。置身天地间,人太渺小了,沧海一粟,不值一提。众生必死,在死亡面前,人更加微不足道。子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。”流逝的不只是水,还有有形的人类和无形的时间。

祖父的牌位立在他的灵屋前,案上两根粗硕的烛兀自垂泪。五叔已经在祖父的灵屋前守了三天,古铜色的脸上,悲伤悉数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皱纹一样醒目的疲惫。疲惫的五叔依旧和蔼可亲,面容慈祥。父辈中,五叔的长相最像祖父,性格也像,遇事不紧不慢,沉稳中透着安详。我问五叔,“这是谁扎的啊?太像了……”五叔的眼神从纸人身上收回来:“老朱扎的。杏庄的老朱,也就他能扎得这么像。”

我知道杏庄,但不认识老朱。杏庄就在牌楼隔壁,顺着巢山脚下的一条羊肠小路往西走,穿过一片错落的田畈,绕过一片苍翠的竹林,杏庄就到了。杏庄那么大,哪个才是老朱的家呢?我和大强结伴,像两只没头的苍蝇在庄子里乱飞。杏庄和牌楼几乎没有区别。两三栋砖瓦房。十几栋土坯房。拐一个弯,面前忽然冒出一座圆锥形的草垛。在砖瓦房、土坯房和草垛之间,是一片片篱笆扎起来的小菜园,青的青,红的红,紫的紫,生机勃勃。入秋了,杏庄没有杏花,几株粗壮的山茶从篱笆墙上探出来,洁白的花瓣,满月一样怒放。房前屋后都是树,梧桐、枫香、乌桕(心形的叶子在秋风中泛红,我们叫它“洋辣子树”)、构树(我们叫它“橡皮树”)、刺槐、泡桐、椿树、桑树、楝树。这些树,牌楼都有。还有一些杂树,我和大强都不知道名字。果木中杏树最多,也有很常见的桃树、梨树、枣树、枇杷、无花果。那一次,我和大强一无所获,不敢问人,也没有人问我们。大人草草地瞟我们一眼,很快转过身去,似乎都有极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。最深刻的记忆是一条威猛的大黄狗,从敞开的院门里蹿出来,又在几米远的地方顿住了,粗壮的尾巴一寸寸垂下去,低沉的怒吼着在地面上滚动。我吓软了,大强也吓软了,想哭又不敢哭出来。好在它主动放弃了攻袭(今天想来,它之所以突然放弃攻袭,是因为我和大强始终手牵着手),可它还是屁股和尾巴耷在地上,上身耸立,昂着头,器宇轩昂的样子,警惕地盯着我们。

见不到老朱,我对纸人的好奇心并没有泯灭。每逢人家举丧,我总要想方设法地缠着五叔,让他陪我去看。我想看的不是葬礼,而是灵屋和纸人。它们都出自老朱一人之手,其实大同小异,但我总是看不厌。五叔始终不解:“还有什么好看的呢?都一样啊。难不成你还想学扎纸啊?”我同样不解地看着五叔:“我是想学扎纸,不能学吗?”五叔先是一愣,接着便扳起了脸:“小老兵,你听着,这条路你走不通!扎纸是个饭碗,这不假,不过呢,这碗饭不好吃,你也不能吃。我们这一门谁也不能吃。可听见了喔?!”五叔从未责骂过我,但那一次,五叔的语气却极其严厉。他的当头棒喝,瓦解了我找老朱拜师学艺的念头,也渐渐让我明白,虽然灵屋和纸人是门好看的艺术,但扎纸却不是一门好学的手艺。遇到人家举丧,他再也不肯带我去看,仿佛变了一个人,大队干部的样子,拽文,说古,翻来覆去地念叨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。读书“高”在哪呢?他想了半天,答不上来,脸涨得通红,想发火,又不好直接发作……许多年之后,我还记得他的窘态,那种老实的窘态,孩子般的,近乎可爱。他是真的疼我啊,既毫无原则地纵容我的顽劣,又苦口婆心地劝导我要好好念书。然而,当时,我并不明白他的疼,也不理解他的突如其来的改变。

终于见到老朱时,我刚刚大学毕业,在省城谋了一个并不喜欢的饭碗。之前那漫长的十余年,我再也没有主动去看过人家的葬礼,也再没想过拜老朱为师学扎纸。小学和初中,我无数次经过杏庄,也无数次遭遇那条大黄狗。我已经不怕它了,每次它朝我奔来,我总会准确无误地掷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石头。黄狗喜欢追逐我的小石头,在一次又一次的追逐里,我们终于成了好朋友。我当然没有忘记那些气派而逼真的灵屋,惟妙惟肖的纸人,以及形态各异的魑魅魍魉,只是,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,扎纸这门手艺对我已经失去了神秘感。

扎纸,又叫纸扎、糊纸、扎罩子,是一项传统的民间技艺,古时“五花八门”就有扎纸这一门。哪五花呢?金菊花:卖茶的女人;木棉花:为人治病的郎中;水仙花:酒楼歌女;火棘花:玩杂耍的人;土中花:挑夫。八门是指:一门巾,算命占卦之人;二门皮,卖草药的人;三门彩,变戏法的人;四门挂,江湖卖艺人;五门平,说书评弹者;六门团,街头卖唱的人;七门调,搭篷扎纸的人;八门聊,高台唱戏者。七门调,说的就是扎纸的。

扎纸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汉代,造纸术发明之后就有了这种技艺。相传,扎纸源于民间的迎春活动“打春牛”,继而引入传统的年节和丧葬活动。到了宋代,扎纸以它精美的彩绘和特有的艺术造型达到鼎盛。清末以后,受各种文化的冲击,扎纸开始走向式微,风光难再。如今,扎纸作为一种传统的丧葬习俗,依旧残存于民间,不过也已难以为继了,它渐行渐远的身姿,显出了龙钟的老态。

广义的扎纸包括彩门、灵棚、戏台、匾额、人物、戏文、风筝、灯彩等项,狭义的扎纸主要是指祭祀活动中的纸人、纸马、摇钱树、金山银山、牌坊、门楼、宅院、家禽等用来焚烧的纸制品。虽然生活中能用到的东西都是扎纸的对象,但约定俗成,有些东西是不扎的,比如糖罐和汤匙。

五叔喜欢吃糖,他可以几天不吃菜,但不能一顿没有糖。红糖拌稀饭,他一天能吃三顿,一顿能吃两大碗。五叔对糖的痴迷让五婶有些隐隐的不安,五婶把糖罐子藏了起来,他于是不吃不喝,躺在床上,一言不发。五婶拗不过,终是毫无办法。“你就死吃吧,吃到死!”五婶原本只是说说气话,不幸竟一语成谶。五叔晚年患上糖尿病,尿里都是糖,又始终不肯去医院,最终恶化成了尿毒症。离世那年,五叔刚满六十周岁,他在端午前夕的一个雨夜独自离开,和那些外出谋生最终杳无音讯的牌楼人一样。决绝的五叔没有留下一句遗言。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,五婶有所察觉时,他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。等我陪父亲赶到牌楼时,五叔已经躺在门板上,全身蒙着一床绛红色的绸被单,一只粗粝的蓝瓷碗搁在枕边的地上,碗里举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,灯芯草跳荡的火焰氤氲着一小团暖融融的光晕。雪白的经幡高挂。灵位前的相框里,碳素的五叔(民间画师的作品,这也是一门即将消失的手艺)依旧笑眯眯的,仿佛就在隔壁喝茶,并没有走远。恍如隔世。我喊了一声“五叔,老兵回来啦”,他不说话,我又喊了一声“我再陪你下一盘棋吧……”他依旧没有回答。我伏地痛哭。这个躺在门板上一言不发、视我如己出的人,竟没有抽过我一根烟,也没有吃过我一颗糖。我上大学之后,他忽然迷上了象棋,每到寒暑假,尤其是春节那几天,他总要抽空找我“杀几盘”,抽车,跳马,架炮,将军!每次都是他赢,乐呵呵地笑,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。“每一步都要走准了,可知道?一步走错,不说全盘皆输,至少你要绕许多弯路……”这既是象棋之道,也是他从棋盘上悟出来的人生哲理……如今,他再也不能喊我下棋了!那种渗入骨髓的痛无法言传,只有失去至亲的人才能体会。

第二天一早,老朱来了,黝黑而粗糙的国字脸,长而弯曲的八字眉,不怒自威,像京剧里的张飞。一时间,我竟有些神思恍惚,他身上的煞气太重了,我无法把眼前这个人与那些精美的扎纸联系起来。那些栩栩如生的纸人,几可乱真的灵屋,从记忆深处慢慢复活。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却,原来它们一直都在,它们唱歌,它们跳舞,它们赶集,喜气洋洋,美轮美奂。我正准备上前递烟,老朱已经准备走了。他很胖,白汗衫裹着的后背,汗渍渗出来,像一块左右晃动的门板。五婶撵着他,一边作揖一边说:“好人咯,你好歹给扎几个……”老朱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,又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。“不是我不扎,我是真没有扎过。你去问问啊,谁家老人扎糖罐、扎汤匙?我扎纸五十多年了,没哪家扎过啊……”老朱话音未落,父亲从门外闪进来:“凭你老朱的手艺,什么东西扎不出来啊?凡事都有破例,你讲可是吧?”五婶急忙附和:“是这么讲嘛。他就服你的手艺!你就当是做好事了,好人咯……”老朱的脸上浮起一片不易觉察的微笑,他瞥了一眼碳素的五叔,好半天之后终于点了点头。

第二天中午,志武就挎来了一只竹篮子,竹篮里摆着两只糖罐和四把汤匙。糖罐和实物大体相仿,汤匙是用硬纸板扎的,形似一条修长的鲫鱼。“哎哟!这个老朱,真是的……”五婶接过竹篮子,喜滋滋的,乡亲们围了过来,一面好奇地打量着糖罐和汤匙,一面异口同声地夸赞着老朱的手艺。等五婶回过神来,准备和志武结账时,文文弱弱的志武已经走远了。

志武是老朱的长子。志武的爷爷老朱的父亲是个道士,扎纸这门手艺就是道士传下来的。在乡亲们的传说里,道士是个异人,他很早就掐准了自己的死期,临终前几天,他让老朱挂出了“朱门纸扎”的木质门牌(道士的手笔,朱砂写的,馆阁体),还郑重其事地立下一道遗嘱:“朱门纸扎出朱门,不许传给外姓人。”如今,方圆数里,会扎纸,也还在扎纸的,只剩志武一个人。能掐会算的道士大约没有料到,到了志武这一代,竟没有人愿意再传承他的手艺。志武的两个堂弟很早就离开了牌楼,一个做生意,一个做厨师。志武是长房长孙,别无选择,只好跪在祖宗的神位前,接过父亲的衣钵,成了“朱门纸扎”最后的传人。志武有两个孩子,大的是女儿,“书没有念出来,在义乌打工”,小的是儿子,上大学了,从不承认自己的曾祖父是一个道士,绝口不提自己是“朱门纸扎”的后人,而且父亲还在扎纸。在大学生的意识形态里,扎纸属于一个没落而蒙昧的世界,而他的世界是一座象牙塔,代表着科学、健康和文明。大学生已经离开了牌楼,和他的两个堂叔相比,大学生的离开更加彻底。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逃离,使一座座村庄“空”了下来。世界不在牌楼,世界在大学生所在的那个世界。毫无疑问,“朱门纸扎”传到志武这一代也就到头了,它将和志武一起消亡。与生命的消亡相比,手艺的消亡更加无声无息,没有人在意,也不太可能再有人惦记。当志武极不情愿地披上老朱的道袍时,垂暮之年的老朱颤颤巍巍地亲手将那块家喻户晓的门牌摘了下来。在乡亲们好奇的目光里,志武恭恭敬敬地接过门牌,双手微微颤抖,像清明、冬至和春节时接过祖宗的牌位。整个过程,父子俩一言不发,心照不宣。那时候,殡葬制度已经开始改革,遗体一律火化,城乡“一刀切”。从土葬到火化,改变的不仅是丧葬模式,还有沿袭多年的风俗和礼仪。比如扎纸。火化是一种减法。推行火化,就是删繁就简,葬礼的仪式感消失了,程序单一,直奔主题。土葬被强行取缔之后,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的扎纸必须和葬礼一样从简,不然就喧宾夺主了,显得很突兀。

老朱和志武都明白,曾经风光无限的“朱门纸扎”已经走到了尽头。晚年的老朱深居简出,几乎从不上街,更不主动串门。春天的嫩绿的清晨,早起的乡亲偶尔能看到他剪着双手,在大塘四周心事重重地散步。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告别这个世界,在呼天抢地的号啕中灰飞烟灭,但上门请老朱扎纸的人越来越少,偶尔有人上门,出面接待的都是志武。披上道袍的志武一改昔日的文弱形象,风里雨里,他已经淘出了一副结实的身板,像一座铁塔。

即便是火葬,灵屋也不可或缺,为亡人烧灵是葬礼中必不可少的程序之一。不过,现在的灵屋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,现在的灵屋都是半成品,最后用纸糊起来的。二○一一年元旦,在与尿毒症斗争了四年多之后,母亲依依不舍地松开父亲的双手,在夕阳的余晖里,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。母亲的灵屋是老朱亲手扎的(志武只是帮忙打打下手),雕梁画栋,花团锦簇。飞檐是飞檐,翘壁是翘壁,大门是大门,窗户是窗户,院子是院子。院子中央,卧着一条狗、一只猪,立着一头牛(男死烧马,女死烧牛。据说古时,人死之后是骑着马飞上天的,烧纸马,是希望亡人能像古人那样骑马上天。女人烧牛,说是女人在世时洗衣做饭,浪费了很多水,烧牛是帮着女人喝掉一些水,以减轻她前世的罪过),匍匐着一群鸡(也或许是鹅);门前,还站着四个清清爽爽的童男童女。太贴心了,像是换了人间。母亲的灵屋是老朱的收官之作,他毫无保留地献出了毕生所学,他高超的技艺也在母亲的灵屋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。几年后,当留守在牌楼的老人们无意中谈到母亲时,仍会想起老朱的收官之作,仍会情不自禁地啧啧称奇。

二○一七年盛夏,日落时分,父亲在睡梦中往生。志武闻讯赶来,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,推销他的灵屋和扎纸。老朱已经过世了。那个初冬的清晨,妇女们蹲在大塘的石板上洗衣,老朱剪着手走在塘埂上,慢悠悠的,像风中飘荡的一枚黄叶。谁也没有料到,也没有人在意,不过一眨眼的工夫,老朱忽然一头栽倒在地。前后不过十分钟,等志武闻讯奔向塘埂时,老朱的鼻孔里渗出一摊血,脉搏已经不再跳动。当天早上,他五点钟不到就起床了,烧水,泡茶,还熬了一锅糯米稀饭,怎么会说走就走,而且还走得这样快呢?他是积了大德了,这样的死亡,没有一丝痛苦。这样的死亡,也最接近生命的虚无。说起父亲的死,志武一脸茫然,让人怀疑他是个冒牌的道士。道士和扎纸一样既需要悟性也需要苦修,这是一条清苦的艺术之路,半途而废的人比比皆是。

与母亲的灵屋比起来,父亲的灵屋寒碜了许多,薄,而且脆,像余晖里瞌睡的老祖母。有一扇窗户已经破了,粘着一条细长的透明胶带。没有狗,没有猪,没有马,也没有鸡或鹅,更没有童男童女。敷衍了事。完全不是“朱门纸扎”的水准和手艺。“你这完全是在糊哦!”我很生气,志武无所谓地笑:“呵呵呵,本来就是糊的啊。”志武懂得与时俱进,他自己很少动手了,雇人干,一天一包烟、两顿饭,夏天喝冰镇的啤酒。乡下有的是这样的闲人,或残疾,或智障,或是再也回不了家的流浪汉……虽然近乎盘剥,总归也是善事,乡亲们并没有太多的闲话。更令我生气的,是志武的自作主张,他在父亲的灵屋里塞进了电视机、电冰箱、洗衣机、太阳能热水器,汽车、房产证、存折,凉拖鞋、棉拖鞋、胶鞋、雨靴、布鞋、单皮鞋、棉皮鞋,箱子、衣橱、背心、褂子、衬衫、短裤、夹克、薄裤子、厚外套、棉裤、棉袄,床头柜、板凳、椅子、餐桌、雨伞、手电筒、碗柜、锅碗瓢盆、勺子、筷子、菜刀、高压锅、电饭煲,还有纸牌、扑克牌、麻将和手机……日常生活用的穿的吃的玩的一应俱全。当然,所有的物件都是纸糊的,明码标价,按件收钱。灵屋一千八百元,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件共计五百四十元。我多少有些讶然,“朱门纸扎”的志武,居然成了一个发死难财的生意人,道袍是他最有效也最具迷惑性的道具。志武一面和我核对账目,一面解释说,“现在都这么搞!人家都有,就他老人家没有,那怎么行呢?也不要几个钱。你定哦,实在不想要,我就带回去,反正这东西又坏不掉……”人家都有,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,怎么能没有呢?一定要有的。我不想再和一个成竹在胸的生意人讨价还价。父亲在镜框里笑着,又向镜框里退去。志武捧着一盏锈迹斑驳的茶杯,坐在凳子上,抽烟,笑眯眯地看着我数钱。天气太热了。脱下道袍的志武裸着膀子,与乡亲们没有太大的区别,大口喝酒,专心致志地对付红烧肉,说各种各样的荤段子。老朱身上那种神秘的“场”从志武身上消失了。志武主动走下神坛,骑着摩托,一路踉跄。老朱从来不骑摩托,他坚持步行,步行中的道袍有一种飘然物外的出世感。这是一个深刻的变化。我不知道这种变化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座村庄,但我知道,志武将是小村牌楼最后一个道士。

江少宾,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枞阳。供职媒体,业余写散文。曾获人民文学奖、西部文学奖等。
一言不发 另一个世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