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 | 王充闾:一席难忘——忆华君武先生-全球资讯

2023-07-02 12:04:29 新民晚报

德高望重、深受广大读者爱戴的漫画大家华君武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,可是,他端乎其形、肃乎其容、蔼然其情的音容笑貌,仍留存在我的记忆里。

晚年华君武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20世纪90年代初,他到沈阳来,我陪同他在体育馆观看了两场足球赛。渐渐熟识了之后,在餐桌上,大家怀着浓厚的兴趣,同这位大名人唠起了漫画。

与华老相识四十余年的一位老同志,作开场白。他说,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,蒋介石一面抛出“和平方案”以迷惑人民,一面积极备战。君武同志以简洁生动的画面,深刻揭示了这一复杂的政治课题。《磨好刀再杀》漫画上,蒋介石脚穿美国大兵皮靴,头上罩着美式船形帽,眼里射出凶光,太阳穴上贴着一块黑色膏药,既突出其混迹于旧上海的经历,又暗示他天天打败仗,无时无刻不在头痛。漫画发表在《东北日报》上,人们争相传看。国民党当局十分恼火。当时破获了一个国民党的地下特务组织,发现一份暗杀名单,其中就有华君武的名字,罪名是“侮辱领袖”。

华老听着,面带微笑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。他操着略带余杭韵味的乡音,深情地说:“我很怀念哈尔滨那段生活,总是留恋秋林的里道斯香肠,还有风味可口的大列巴、鱼子酱、红菜汤。像年轻人的初恋一样,旧影依稀,永生难忘。”这么一说,气氛立刻活跃起来。

青年华君武

体育局的一位女干部,说她看过华老画的《误人青春——送给离题万里的发言》,很有警示意义。另一位是报社记者,说,华先生漫画中最有趣的,是讽刺80年代有些商店卖东西要搭配:一个老头儿手里拎着蔬菜,背上还驮着个人,嘴里叨咕着:“嗐!俺老伴儿病了,想吃点青菜,可店里非搭配一个经理不可。”还有《曹雪芹提抗议》:“你研究我有几根白头发干什么?”

我坐在华老身旁,发现他兴致勃勃地听大家讲述,没顾上喝酒、夹菜,便用公筷送给他两块鳕鱼,请他喝杯酒,解解乏。他说,年轻时确实喜欢喝酒,喝多了还曾行为失控,出过洋相。“在延安时,有一次,冼星海要到城里去指挥一个音乐会,可我喝过量了,硬是拉住他不放,说什么也不让他走,还把他怀里揣的指挥棒拽出来,挥舞着,指挥冼星海唱歌。弄得影响很不好。从那以后,我牢牢记取了醉酒的教训,喝酒格外节制。”

华老风度翩翩,高高的身材,花白的头发,显得挺拔、干练;虽已年近八十,但精神矍铄。我告诉他:记得是1961年春节过后,我在《人民日报》副刊上看到一幅漫画《公牛挤奶》。讽刺有些人不谙世事,不作调查研究,想当然地以为随便一头牛都能产奶,结果闹出了笑话。因为印象深刻,也就记住了“华君武”这位画家的名字。作为“铁杆粉丝”,此后每见必看,能收尽收,不肯漏掉。

华君武作品《心静自然凉》

他笑着问:最喜欢哪一类的?我说,您有一幅漫画:一个人站在马路上,抬头看一座大楼顶上,接着,又来了两个人,也停下来好奇地往上望,结果,马路上所有的人纷纷奔走相告,一起抬头望着那个地方,仿佛那里发生了什么大事。可到后来,最早往上看的那个人若无其事地走开了,大伙儿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都这么看。这种集体无意识、群体性的盲目心态,至今仍然存在。作品具有哲学思维,又带典型性。

这时有人插言,说有一幅讽刺戒烟的,一个人把烟斗从楼上扔下去,立刻就后悔了,飞快地跑到楼下,伸出手去把烟斗接住了。构思太巧妙了,怎么想得出来呢?华老笑说,这是依据延安时期的一个真人实事,那个同志把烟斗扔到了山下,画的时候,为了增强效果,把山下改成了楼下。他说:“其实我自己就是一个烟民,以前多次尝试戒烟,都因为下不了决心,宣告失败。”

华君武作品《决心》

三十年前,手机尚未流行,人们有读书看报习惯。好的文艺作品,像华老的漫画,一纸风行,便流传广远。这天,华老分外兴奋,他喜欢这种七嘴八舌的议论,握别时,还对我说:“一席难忘。”

2006年秋,我到北京开会,在京西宾馆遇见了文友王毅人先生,他正在为撰写《华君武传》在京搜集素材。由他带路,我们前往三里河南沙沟拜访华老。

华老记忆力很好,一见面就说:“我只知你是宣传部部长,原来还是位作家。”

我告诉华老,正在跟他学习创作经验。他听了一愣。我说,过去我总认为,细心观察人情物事,是小说家的事;写散文的用不着;至于漫画家,凭借意之所至,即可触笔成妙。现在认识到,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。华老说过:一个漫画家上街,和普通人不一样。普通人逛街,或者漫不经心,或者“直奔主题”——所需日用品买到手,就算完成任务。漫画家要用“漫画的眼睛”去观察、体验、分析人和事,处处做有心人。开会时,坐在那里总要端详着与会者的神态;在火车上,也要从旅客的服饰、举止、谈吐猜测其职业、身份和个性。我现在也学习华老,用“文学的眼睛”去观察、体验、分析人和事,所见有感,随时记下,获益匪浅。华老漫画最大的魅力是能打动人。这给了我多方面的启示:文章要能打动人,就必须有感而作;需要用形象说话,磨炼“成象功夫”;要富有情趣,增强可读性,我把这同金圣叹评《水浒传》时所说的“闲笔”联系起来……

这时,发现屋门开了个缝儿,华老说是司机催促他上车。原来,他准备参加一个会。这样,也就匆匆告别了。

华君武作品《多嘴茶壶》

路上,我和毅人先生议论,2002年,华老画过一幅讽刺画《皇帝美容院》:一个戴眼镜的美容师,正在给凶神恶煞般的皇帝化妆,说:“我保险把你化妆得比革命党人更帅更靓更酷毙啦!”针对性很强,近年电视节目中,封建帝王题材数量过大,而且有的不该肯定的也大肆吹捧。漫画是一种批评的艺术,运用讽刺手法,对于假恶丑和旧的思想、作风、习俗予以揭露,可以起到正本清源、激浊扬清的作用。而讽刺与幽默是连体婴儿,没有幽默就没有漫画。在这方面,华老作出了特殊的贡献。他以自己独特的艺术创造,丰富了幽默美学,发展了幽默文化,赋予幽默艺术以社会人生的深度,提高了幽默艺术的品位。

毅人讲,华老有一种幽默天性。“文革”中下放到农场养猪。他苦中作乐,为了给猪挠痒痒,特意做了个小挠子,天天使用。那些猪一见他过来了,立刻自动排成一排,等着他给挠痒。到了耄耋之年,他仍不失风趣。一次,到陕西某工厂参加艺术活动,晚间赶上停电,走廊里临时用几只空酒瓶插上蜡烛照亮,陪同的厂长表示歉意,华老却笑着说:“蛮好的,有点过圣诞节的样子。”还有一次,他在院中散步,不小心跌进没盖好盖的沙井,挫伤了腿。友人电话慰问,说:“听说你掉井里了?”华老马上回了一句:“你不落井下石就好。”引起了周围人的一阵哄笑。

我补充说:首都学者包立民编著《百美图——当代文艺家自画像》,华老应邀画了一幅《捂脸图》,旁题四句短诗:“画兽难画狗,画人难画手。脸比手更难,一捂遮百丑。”虽然双手捂住了脸部的眼睛,但“传神阿堵”却是欲盖弥彰,脸面高度逼真,熟识华老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位艺术大家,惊叹他的高超画技。

华君武自画像

古人有言:“有白头如新,倾盖如故。何则?知与不知也。”说的是,有的人相处到老,还是陌生的;有的道行相遇,驻车交谈,便一见如故。什么原因呢?关键在于是否相知。我与华老,自认是相知的。从青年时代,我就迷恋他的漫画,进而研究他的画风,以人民性、战斗性、审美性概之,看他的漫画,总有一种涌荡心扉的欣喜感觉,是一种高雅的艺术享受。而对于华老,自始就有一种亲切感,感到他离我们很近,近到可以走进彼此心里。待到实际接谈,亲炙他本人,这种认知,就进一步形象化、典型化了。

作为新中国美术界的一位领军人物,华老毕生站在时代潮流的前面,引领广大漫画家沿着“大众化、民族化”的艺术道路健康地发展;以其优秀的品德、高尚的人格、强烈的社会责任感,为文艺界树立了榜样。这方面艺术界朋友讲得够多了,我这里无须费辞,只讲两方面常人难以做到,令我心灵震撼的“小事”:

华老在杭州举办漫画创作六十周年回顾展,开幕式上,美术界泰斗、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,代表全国美协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,以“漫画大师”许之。记者要把这番话报道出去,华老却说:“叶老过奖了。我不太同意‘大师’的提法。时下大师成风,阿猫、阿狗都可算大师。我看不如用‘漫画大家’更恰当。”他的职衔很多,曾经获得过许多全国艺术、美术机构最高规格的奖项,但他在自传、文章、简历中从不提及,名片上只有“华君武”三个字。

华老在生命后期,除了画画,经常做的事是反复道歉。“文革”中他遭受过残酷的批斗,他也曾以漫画形式伤害过一些同志和朋友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他最早在公开场合,一一赔礼道歉,有人统计,至少不下三十次。对于文化名人是如此,涉及普通民众也不例外。那年,他到山东参加一个画展,会后执意要去曲阜陈庄。原来,当年他曾在那里搞过“四清”。一位生产大队长因为多喝了一碗片儿汤,被定性为“多吃多占”,受到了批判、撤职。这件事他始终记在心上,坚持要找到本人当面道歉。大家加以劝阻,说,这个大队长年龄比您还大,估计早已不在人世了。华老却说,即便本人不在了,也要向他的后人道歉,否则于心难安。最后,还是冒着大雨来到陈庄,幸好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还健在。当人们看到八十五高龄的大画家真诚地向老农民赔礼道歉的情景,无不为之感动。

华老仙逝,我深感悲痛,当时曾就王毅人先生的《华君武传》,写了一篇评论文章,刊发于《光明日报》;现又以未尽的哀思成此追忆之文,以告慰华老在天之灵。(王充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