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闽味儿》
(相关资料图)
沉洲著
有来有去,有滋有味
——读沉洲的《闽味儿》
安殿荣
闽味儿是什么味?
沉洲将《闽味儿》分为“水之鲜”“陆之醇”和“山海之味”,大有将闽地滋味一网打尽的意思。28篇散文组成一书,将这些饮食介绍得“有来有去,有滋有味”。所谓“来”,是细数其发源和制作方法;“去”,是其发展演变之势;而这滋味,一方面是对其色香味、状形的生动描摹,使人读来口齿生津,另一方面则是时光流转中食物被赋予的灵魂和记忆。所以,这《闽味儿》,不仅是食物之味,也是传统的味道和思念的味道,更体现了闽地的文化特点和闽人的生存情趣和智慧。
中国八大菜系,川鲁粤苏浙闽湘徽,便是以地域分之。地理和气候特征,首先就限制了食材的选择,烹制方法和饮食文化也就跟着大有不同。比方说在西北,一道烤全羊往往会成为宴席的主角;而在东南沿海,品种繁多的海鲜当是餐桌上常客。闽菜之所以位列八大菜系之一,与负山面海的地理环境密不可分。
沉洲在这部书的代序中这样介绍福建的地理特征和食材分布,“西北部横亘着高亢的武夷山山脉,其主峰黄岗山傲视华东。曾经,这道山脉抵挡住了第四纪冰川南下,使得福建全域动植物的种质资源非常丰富。境内八山一水一分田,山海交错,从山地、丘陵、盆地、河谷、台地、平原到港湾、半岛、岛屿,还有曲折绵长的海岸线、广袤无垠的蓝色田园,多样化的地貌形态,成为各种动植物恣意生长的天堂。浅海滩涂螺蚌蛏蛤,大江河湾鳞甲水族,山坳林间麂鹿獐兔,南部平原四时瓜果……这一切,构成了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闽菜食材。”
《闽味儿》一书便是以山、水、田的地理特征为线索,网罗各种食材在民间的演绎,其中有生蚝、血蚶、蟛蜞、梭子蟹(《活生生爬下餐桌》)这样的海味儿,有烧麦、米包子(《包裹起来的乡愁》)、扁肉燕(《母亲的太平燕》)这样极见功夫的闽地特色风味儿,还有富于山海之味的爆炒双脆(《打开胃口的滋味》),以及蜚声中外的佛跳墙(《传奇:酒坛里山交海汇》),同时还不忘解读《蠕动的虫宴》《老鼠上桌啦》这些听起来让人汗毛倒竖、却又忍不住去翻看的“黑暗料理”。当然,还有最为亲民的豆腐(《永远的豆腐》)、槟榔芋(《这种芋头不寻常》)的独特做法,字里行间漾出的都是传统的味道和暖暖的回忆。
流传至今的一道道美味,无不是集结民间智慧而成,并复写有不同时期的时代密码。在《闽味儿》中,沉洲是一位称职的滋味导游,他耐心地讲述食物的前世今生,比如在《传奇:酒坛里山交海汇》中,通过“聚春园”老厨师的回忆,得知佛跳墙这道名菜,原来是官员为了宴请闽都按察使、内眷别出心裁地发明,再由按察使的衙厨调整改进而来;《武夷吃茶去》,由三州人“茗必武夷”联系到闽南人参与了对武夷茶的塑造,以及半发酵乌龙茶的创制;在《这种芋头不寻常》中,还讲到林则徐用八宝芋泥“回敬”外国领事、挽回民族颜面的故事;使这一道道饮食于时光的推进中增色不少……
在这部书里,作者更多地将时光停留在自己的青少年时代,回想食物匮乏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人们对食物倒是保有最原始的虔诚之心,敬畏自然,守护食材的原始之味,也就有更多的智慧倾注其中。而对过往时光和滋味的回忆,恰恰成为这部书的一个重要基调。
在《包裹起来的乡愁》中,沉洲通过自己的成长记忆穿针引线,乡情与人文相织,写烧麦道的却是乡愁。文中回忆了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大年初三去同学家里、看同学母亲和姐妹做烧麦的往事,那一家人围坐一起,各有分工,那种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,使人已经忘掉了作者介绍烧麦制作方法的初衷,而是一边流着口水,一边沉浸在过年时一家人因食物而忙碌的幸福之中。是啊,食物召唤亲情寄托爱。满满的烟火气,浓浓的人间情,使客家人因思乡之苦而创造出来的食物,叠加新旧两愁的滋味,成为镶嵌于食物身上的乡愁记忆。
很多小吃看似简单,但其背后到底凝结了多少辛勤的汗水,让人难以想象。这样的食物就不单单是填饱肚子的吃食,更是艺术品一样的存在。《母亲的太平燕》介绍的扁肉燕做法就是这样,原来外形酷似馄饨的扁肉燕,其薄皮是捶打后的肉泥与番薯粉反复搓揉而成的,进而作者又介绍了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以及精彩的“打燕”表演:“大约两斤的猪后腿肉,一锤又一锤,五千次上下的捶打,肉泥终成胶状,黏稠有弹性……通过一遍遍撒粉,一遍遍擀,肉饼渐渐延伸变大。四十分钟的时间里,双手不得停歇,唯恐肉泥失去活性。最终,肉泥和番薯粉合二为一,融成一体,形成长10米、宽2米多、厚0.2毫米、重10斤左右的大薄片……只要有一星半点肉筋和油脂没剔除干净,燕皮就会穿孔破洞,前功尽弃。”
一味小吃背后除了精湛技艺,还要付出如此辛劳,让人匪夷所思。不过,也只有这样糅合进智慧与汗水的食物,方有故乡之味,才能消解浓浓乡愁。
滋味联动的是童年生活以及最为动人的亲情。《老鼠上桌啦》回忆了小时尿床的尴尬。作者对梦境的描写,以及母亲形象的刻画,都极为生动,仿佛读者也能经由这个路径,回到自己的童年。在对付小儿尿床这种事上,民间偏方似乎最有效。于是,记忆田鼠肉干的味蕾重新被唤醒。沉洲从宁化老鼠干味道,讲到捕捉田鼠的趣事,这散文才真正写开了。“恐怖不恐怖,那只是人类附加的文化力量使然。”看了沉洲写的田鼠,也就不觉得这道美味有那么可怕了。
读《闽味儿》的另一个趣味,在于能够不断体验揭秘的乐趣。沉洲在对不同时期往事的回忆中,细数食物的制作方法和诀窍,不但绕开了使文章变成乏味食谱的风险,还加进了很多有趣的情节和细节,比如在《“打”出来的鱼丸》中,看大表姐捏鱼丸,如何撞击鱼浆,如何出胶,如何一次次加盐加水加粉,都生动极了。而这样的揭秘,几乎篇篇都存在,美食爱好者甚至可以循着这些步骤一一尝试了。
在阅读《闽味儿》的过程中,也愈加感受到语言之于散文的重要性。沉洲的语言生动、准确、形象,且充满想象力。比如《活生生爬下餐桌》中在异国吃生蚝,“拇指和食指钳起切成块的柠檬,两头用力一捏,酸汁喷上水灵肥腴的蚝肉,大家一只只端起来,舌尖一顶,再轻轻一吸,清冽的汁液裹着蚝肉滋溜滑进嘴。树荫外灼阳高照,满腔冰爽、细腻、柔软、嫩滑、湿润、丰腴,奇妙感觉纷至沓来,含在嘴里的蚝肉还没容咬上两口,便像小朋友坐滑滑梯一般,慌不择路溜了下去。齿颊间,海洋的味道东突西窜,鲜得人直想手舞足蹈起来。”又如《这种芋头不寻常》中,讲到太姥挂霜芋芋条融化在嘴里时,“芋香、糖香、脂香就像一群小鱼,在齿颊间躲闪游窜,搅起满腔的香甜,继而又从喉咙口缓缓流淌下去……整个过程,让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欢愉。”
比身临其境更难的,恐怕就是有如美食在口的别样感觉吧。将文章扎扎实实读了一遍,就好比亲自吃了一遭,让人不停吞咽口水。
然而,美味过后,留下的是颇为沉重的思考。田里的化肥农药用滥了,不要说泥鳅、螺丝、青蛙,就连“打”不尽杀不绝的田鼠也开始稀少难求;“敲罟渔法”将大小黄鱼一网捞尽,还穷追不舍地杀到了它的外海越冬地,使我们今天想要再吃上一口野生大黄鱼都难上加难;如今不起眼的东西也有人去做假,比如鱼丸,想色泽洁白加增白剂,想弹得高加硼砂,还有脆丸素、高弹素、鱼香精、肉味素、抗氧化剂……让人心寒至极。
食物由古至今的传承和演变,也是一种流动的历史。沉洲回忆美食、寻找美食、记录美食,最担忧的就是美食在当下这种不计代价的快节奏生活中断代,为了利润,还有那些有意与无意的可怕变化。今人的感受和体验已落伍于古人,那些源远流长的美味会长眠于典籍,成为一种传说吗?
作者以鲜活的味蕾感受,召唤读者对当下生活进行思考:大自然赐予的食物,正在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威胁,天然食材在粗放的高产农业绑架下开始变异,苦累利薄的传统行业在年轻人眼里也已经失去光环,童年时舌尖上的味道恍惚就要随风飘散。
忧伤在美味之后,来得是那样猝不及防,又无处躲闪。有来路更要思去路。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反思和诘问,这本写饮食的《闽味儿》,也就有了沉甸甸的感觉。
文章原载《文艺报》2022年1月14日(发表时有删节)
作者简介
安殿荣
安殿荣,满族,1981年生于辽宁北镇。现供职于《民族文学》杂志社,系中国小说学会理事会理事、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。有作品散见于《南方文坛》《满族文学》《广西文学》《文艺报》等报刊。
有来有去 有滋有味 山海之味